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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少年夜语


  天色晦暗,清凉镇比不了上京,一到夜里会挂起绯红色的灯笼,从高空之上一眼望去,像陆上星河,无比璀璨。

  清凉镇的夜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槐树下的老人们都回家休息了,伍青衣也回到了镇口的陋屋,他早些年还能在东家住西家留,及冠后去了趟上京后,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借着不多的余财在镇口建了栋木屋,简陋破烂,一到雨天就会漏雨,却还是乐此不疲,日日击节高歌。

  打更的更夫敲着山南道衙门派发的铜锣,提着灯笼在黑暗中游逛,像一只萤火虫在阡陌中绽放光明。

  除了更夫手中的光亮外,整座清凉镇中最明亮的就是酒楼与赌坊,仍是一派嘈杂熙攘,一到夜里,这里反而更加热闹,大宋严刑禁赌,多数赌坊都开在地下,也不知马鸿运哪来的本事能在阳光下开了一间赌坊,甚至连深夜也能笙歌如旧,行走至此的江湖客们觉得新奇,也就不惜在这儿一掷千金。

  至于酒楼,老板娘淡绘锦是个有名的清冷性子,但对于送上门的银子向来来者不拒,赌坊不供给酒水,赌客们累了就来酒楼休憩,久而久之倒也形成了一条供给平衡的服务链。

  此时已经是深夜,淡绘锦早早地上了二楼休息,主事的是捕快黄一深。

  当然,这可不是淡绘锦安排的,纯粹是黄一深抢占了酒楼小厮的位置,坐在角落里,谁要不付账,就得问问他那把连草茎都砍不动的朴刀。

  倒也有人不识相,在赌坊里输了大把银子,一肚子恼火,打算赊账,掀翻桌子要闹事,下一刻,黄一深的朴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股冷冽就直直从天门灌入四肢,旁人感受不到的杀气附在骨头上。

  后来有人问这人为什么怂了,这人脸色一僵,既是为了脸面强词夺理说自己是不想横生事端,又对那把朴刀中的秘密讳莫如深,不敢多说半句。

  燕唯卿凭着记忆跑出了山野,跑过了清凉镇的牌匾,当他循着光亮跑到赌坊的时候,马鸿运正从酒楼门口走出来,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在马鸿运的身旁,站着一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俊美男人,正皱着眉头支着剑勉强稳定住马鸿运的平衡,正是李红氅。

  “师、师傅…”

  燕唯卿的一腔质问在遇到李红氅的时候统统化作了虚有,因为看上去李红氅应是陪着老马喝了一夜的酒,根本抽不开身去数里之外的衔月崖偷偷带走唐诗尔。

  他的猜想压根不成立,莫非是他猜错了?

  “哟,是燕小子啊!”

  老马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前冲了几步,一把搂住燕唯卿,络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滴都蹭到了燕唯卿头发上,“这么晚还在外头晃,怎么,拜了个师傅睡不着觉了?”

  “老马!”

  燕唯卿低声叫道,拼命想挣脱马鸿运的束缚,但马鸿运的手就像铁钳,力道极大,根本挣脱不开。

  燕唯卿闻着那扑面而来的酒臭,虽说平日里也没少喝酒,但这么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酒味还是让他翻着白眼伸手捂住鼻子。

  燕唯卿求助地看向李红氅。

  李红氅抱着手站在一边,看到马鸿运似乎要在这儿撒上一场酒疯的态势,皱了皱寡淡眉头,伸出一只手提起马鸿运的后领,往赌坊方向拖去。

  “诶等等…”

  燕唯卿大声喊道,李红氅拖着马鸿运,而马鸿运的手又钳着他的脖子,李红氅一发力,他只感到一股庞大力量涌向脖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拖行了一段距离,一张脸憋成青紫,几乎喘不上气。

  李红氅松开手,走到燕唯卿面前,面无表情地将马鸿运钳着燕唯卿的手掰开,冷冷道:“明日卯时,赌坊后院,如若迟到一刻,挥剑五百。”

  “师傅…”

  燕唯卿弯着腰大口喘息了几下,看着李红氅欲言又止,想到唐诗尔之前与他说的话,便打算与李红氅坦白说不再学剑。

  可又想到唐诗尔至今仍生死未卜,如果他学剑有成,或许唐诗尔就不会经此苦难,心中不由纠结起来。

  李红氅嗯了一声,冷冷地看向他。

  燕唯卿被这冰冷的目光一吓,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肚:“没什么,我一定准时到。”

  李红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拖着醉瘫了的马鸿运返回赌坊。

  ……

  戊时,清凉镇最南边依山傍水的孙员外府邸。

  平常极少待客的厅堂中点满了白蜡,既衬得厅堂内格外明亮,又随着微风吹过,烛光微微晃动而分外诡异。

  老人静静坐在雕花木椅上,闭着眼。

  一个黑衣人走入厅堂,靴子在深灰色的石板上留下一摊摊泥迹,肩膀上扛着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正睡得昏沉。

  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眸子在烛光中分外阴冷,他先看向黑衣人,又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淡淡道:“唐牧遥如何?”

  黑衣人让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自己找了张木椅坐下,取过茶杯斟满喝了一口,轻吁了一口气:“二品之上。”

  他皱了皱眉头,将涩得发苦的茶叶吐回杯中,不满道:“我跋山涉水而来,你就以这等货色招待我?”

  老人不温不火道:“黄土都埋半截的人,喝再名贵的茶水也无法延年益寿,你若想要,我可以派人领你去库房。”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还库房,能有多少名贵茶叶?你在清凉镇待了十八年,可曾得手那春前鸳鸯叶?”

  “老夫一介残躯,既非经国治世之才,也无万夫莫当之勇,便是李老前辈送与我,我也无福消受。倒是你,千里迢迢而来,不应当两手空空,若自衬有几分能耐,不妨去找李老前辈讨上三斤。”老人慢悠悠道。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个老小子都快死了,还拿我打趣?当今天下只有寥寥几个读书人敢自诩有大才,拿到那春前鸳鸯叶,至于习武之人,有谁敢在那位老爷子面前说自己有万夫莫当之勇?白帝城那位都不敢,我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老人笑了起来,皱纹褶成无数朵黄花:“都说你不择手段,不要面皮,如今看来,倒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黑衣人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到老人的点评,看了一眼地上的唐诗尔,问道:“唐牧遥不过是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平静道:“留着他等一出好戏。”

  他的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幽幽道:“你在这世上籍籍无名,又与唐牧遥无冤无仇,便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会是你劫走他女儿,如此凌厉的剑法,他只会想到某个在闭死关的男人,偏偏巧的是,这个男人如今就在清凉镇…”

  “李红氅在清凉镇?”黑衣人眸子一亮。

  老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黑衣人讪讪笑道:“我懂。”

  他摸了摸缠在腰间的软剑,眼中闪过精光,一股无比凌冽的气势无风乍起:“不过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寻他较量一番。”

  “不用着急,无需多久便会有你扬名的时候。”

  黑衣人哦了一声,眯起眼睛:“这么快?”

  老人轻轻颔首,仿佛看见了那遍地痛苦的哀嚎与漫天的熊熊烈焰,语气不悲不喜:“普天之下,谁都见不得一个女人登上那至高之位。”

  黑衣人怪笑一声:“我倒无所谓,不过听说那女人有倾城之姿,要是真杀进了上京城,可不能像春秋时那样把她吊起来,太暴殄天物。”

  “你要是有信心去征服这样一个敢戕害亲子的恶毒女人,老夫倒是无所谓她的生死。”

  黑衣人连忙摇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像这等妖女,还是交给那位大人处置吧!”

  老人看向黑衣人,含笑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打了个寒颤:“什么都没说,老小子你可别没事找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千万别在那位大人面前说三道四!”

  说罢,黑衣人从椅中一跃而起,一阵青烟似地窜出孙府。

  老人看着他离去,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下巴上竟一丁点胡茬都没有,同满是皱纹的双颊与额头相比,下巴倒是青涩如少年郎。

  老人端坐在雕花木椅中,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唐诗尔,一下一下敲着椅臂,幽幽地哼起了一曲小调。

  ……

  夜深,亥时。

  燕唯卿无比沮丧地回到茶楼。

  茶楼大堂中坐了四人,王三甲坐在李老头的对座,满脸都写着赧然,未能救下唐诗尔一事委实让他先前所说的话都丧失了效力,脸打得啪啪响,现在坐在这儿都有些手足无措。

  李老头倒是一脸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赵西洲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坐在这儿能让他心静,但此时他的心也有些乱了,便连算盘声也杂乱无章,拨弄了几下就没了心思。

  虽然他与唐诗尔关系称不上亲密,平日在私塾中见到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但是一个本可以救下的人,却在他眼前丢了,这让他觉得有些烦闷。

  ‘如果当时是卫长枢在的话,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赵西洲总忍不住这样想。

  燕唯卿站在门口看着四人,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除了老神在在的老头子。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因为说起来,他才是在场心情最糟糕的那个。

  但或许是唐牧遥说过诗尔应该不会有危险,又或者是诗尔说过永远也不会喜欢他。

  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想的,既盼望诗尔能够平安归来,又揣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可怕心思,如果唐诗尔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甚至离开了人世,那么最后陪她说话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自己都为这个想法而不寒而栗。

  在年少的欢喜被打入了深渊后,燕唯卿不谙世事的心里就无法控制地滋生出一些阴暗。

  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燕唯卿想起明早还要早起学剑,于是就在众人的余光中上了楼。

  二楼的尽头坐了一个人影,抱着膝盖坐着,那种孤独与寂寥让燕唯卿想起了先前衔月崖枯树下的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发现这人影是之前见过一面的李老头来自上京的富家子侄。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燕唯卿有些疑惑。

  似乎是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赵徽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年轻人,略显悲苦的脸上浮起淡淡微笑:“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燕唯卿一愣,接着摇了摇头,苦涩道:“一言难尽,找不到她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赵徽脸上掠过惊讶,随即了然,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悲苦愈加悲苦。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示意燕唯卿坐下。

  待燕唯卿不知所措地坐下后,他说:“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升起的看透世事的神色,燕唯卿感觉自己像看到了镇中那些始终沉默的老人,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与他说些什么大道理。

  “我娘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得病死的,偌大一座上京都没人救得下她。”

  赵徽的第一句话就让燕唯卿忘记了呼吸,赵徽的语气就像一汪古井无波的潭水。

  “后来,我爹也死了,同样的,谁都救不了他,他死了之后,我家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燕唯卿讶异地看了一眼赵徽,真想不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上京贵子与他一样,同样是个孤儿。

  “我娘死的那天,我还小,我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看着她长久地沉睡,还以为她会同往常一样,只是在午后睡了个午觉。一到傍晚就会醒来,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那天我才哭得撕心裂肺,但无论我怎么哭,她都不会抱起我温言宽慰了,这个江南道出身的女人埋在了上京郊外的陵区,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到心心念念的水乡。”

  赵徽沉默了一霎,似乎看到了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

  他的眼眶变得微红,语气微微哽咽:“她死了之后,我和我爹的关系就变得很差,十年来都没怎么说过话,便是说话也都是不欢而散的争吵,直到他也死了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他的语气越发悲怆,但仍是强自镇定。

  “我娘在世的时候和我说过,一个人死了之后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她要我相信,她一直在天边看着我。”

  “这些年来,我每到夜里就会爬上屋顶看天,看哪颗星星在朝我闪烁,我相信那是我娘在天上看着我。”

  “我信了十年,也看了十年,可几天前,我不信了,因为这些星星里,没有一颗是我娘,也不会有一颗是我爹,他们都死了,但没有变成星星,他们死得太冤了,怨气会拖着他们坠入地下,在无尽的淤泥里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世。”

  说到这儿,赵徽看向燕唯卿,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冤屈,我娘、我爹、还有你的女孩,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在猖狂地活着,凭什么要这些无辜的人遭受苦难?”

  赵徽看了一眼燕唯卿腰间的铁剑,顿了顿,又说:“先前我在酒楼里听到你说,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现在的你是否还觉得无忧?”

  燕唯卿陷入沉默,赵徽的这个故事太苦了,同样是孤儿,这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爹娘的生死,又或者说不敢去想。

  他总是存在着幻想,幻想父母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看着他,或许也是天上的星星,或许是上京城的大官,只是在等待他长大。

  他说得出一剑在手就是无忧,可他真的无忧过吗?父母生死未卜,喜欢的女孩危在旦夕,练剑未成,读书无能,他才发现,原来只是活着,就已经那么艰难。

  他可以蒙住眼掩住耳朵佯装无事地活了十八年,但接下来的日子他怎么过?这潭水被打破了寂静之后,他怎么过?

  一个孩子王的身份显然是不够的,甚至是可笑的。

  燕唯卿手足无措,他觉得有一股陌生而庞大的力量正在摧毁他原来平静的生活。

  他本来将一切都设想好了,等他成为了绝世剑客后,就明媒正娶唐诗尔,然后他们在一处云彩之外的地方隐居,生几个娃娃,然后相顾笑着辞世。

  什么跨海斩长鲸,什么一剑碎千甲,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唐诗尔喜欢他,然后他们俩一起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他本是个清凉镇的平平无常少年,也曾幻想过举世瞩目,但更多的还是含饴弄孙,从未想像卫长枢那样踏上注定名动大宋的路。

  少年人最初的野心,都始于一个女孩,燕唯卿也不例外。

  成为一个不杀人的绝世剑客,被天下人敬仰,没有人敢惹他,他也不去主动招惹别人。这就是他起初的天真的梦想。

  “这泱泱乱世,你如何自处?”

  赵徽深深地看了燕唯卿一眼,重重道:“唯有杀,能止戈!”

  ‘唯有杀,能止戈?’

  燕唯卿只觉得一蓬血从赵徽的身体里飞了出来,猩红残忍。

  他看着这个本就陌生的富家贵子,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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