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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季疵(3)


  进车门之前,季疵就被那几十辆车排成一列的场面镇住了,等进了那三匹马拉的华丽马车,更是惊的连落脚都不敢了。

  马车地面铺的是红色的羊毛毯,脚踩在上面软软的,车内周边座位的地方,则以方块形的皮垫代替了普通马车中的木凳。那些皮垫长度近丈,高约一尺半,宽约两尺,就像三张小床一样分布在车厢的周围,边缘处有特意造出的木框将它固定,车厢的正中摆着一张四方形的檀木桌,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它们将各色的光芒映入季疵的眼中,晃得他直迷糊。

  “季疵,坐!”武婆婆热情地呼唤着,季疵的眼睛正在车厢上那些明珠上直打转,一听这话,忙不迭地摸到车厢的一边坐了下去。刚接触到皮垫,季疵的屁股就陷了下去,他怕自己摔跤正要站起来,下陷的趋势就停住了。他只觉得软软的,比寺庙里的蒲团不知道舒服多少倍。

  “来孩子,吃个水果!”武婆婆笑着递给了季疵一颗金黄色的香梨,季疵赶忙说了声谢谢接过来,礼貌地咬了一口,之后目光就又回到了车顶的各色流苏上,连那梨的滋味都没尝出来。

  武婆婆自然瞧得出季疵的模样,于是也不说话,任由他将车厢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够,这才招招手呼唤他说:“季疵!我看你穿的这衣服像是改小了的僧袍,你难道住在这山上的龙盖寺中吗?”

  季疵这才回过神来,礼貌地点点头说:“是啊婆婆!我就住在龙盖寺里面!”武婆婆点点头,随后有些怀疑地问:“你爹娘为什么把你送到寺里住呢?是因为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吗?”

  一听这话,季疵原本很是兴奋的神情顿时蔫了下去,他垂着头,黯然地说:“不是!是因为我容易惹麻烦,而且来寺里面住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不是我爹娘送我来的。婆婆,这件事我不愿意说,您就别问了吧!”语气之中,透着少年人罕见的无奈。

  武婆婆很是理解的点点头:“我明白了!那现在麻烦解决了吗?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婆婆看看能不能帮到你!”季疵摇摇头:“没什么了,麻烦应该已经解决了,谢谢婆婆!”

  “也是——”武婆婆沉吟道:“龙盖寺里有智积那个老和尚,虽说他脾气臭,但本事还算可以,一般的麻烦应该都难不倒他!季疵,你也应该认识他吧?”

  那个熟悉的名字刚一传入季疵的耳朵,季疵立刻就像炸了毛的公鸡似的,瞪大了眼睛:“婆婆你也觉得智积那个老和尚脾气臭?我今天就因为喊了他一声老和尚,他就让我放一个月的牛!这也就算了,还让我掏粪!”说着说着,又把自己怎么想下山去找爹娘,智积怎么刁难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武婆婆还没说话,一边的王蕙就气鼓鼓地说:“这个大和尚真不讲理!当初不是季疵哥哥自己想上山的吗?现在季疵哥哥要走他凭什么拦着呀!奶奶!您快帮季疵哥哥想想办法!”一边说一边摇晃起了武婆婆的胳膊。

  被王蕙的话提醒,季疵也一下子想起了武婆婆拦住黑牛的那举重若轻的一掌,也摆出了恳求的表情说:“婆婆!您帮帮我,您就上山去跟他说,您要带我走!您肯定不怕他!”

  瞧着两个孩子的模样,武婆婆无奈地笑了笑:“不是我不帮忙!要是几十年前还行,但是这些年来一直被寒毒折腾着,内力也没多大长进,怕是对付不了智积和尚喽!”

  王蕙满脸的诧异:“奶奶!那和尚有那么厉害?”武婆婆立刻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他厉害?有句话叫‘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你听过没?意思就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样。这要是倒退几十年,别说是他!就是他师父善无畏,还不是被我姐夫一把木剑打的满地找牙?”

  “还是裴爷爷厉害!”王蕙兴奋地叫道,接着又歪着小脑袋问:“奶奶!那到底是裴爷爷厉害些,还是爷爷厉害些呀?”武婆婆被逗笑了:“傻孙女,你这问题问得可真好!硬要比起来的话,我姐夫长得帅,人品好,武功高,格调雅,唱歌还好听……但是你爷爷会赚钱,所以算是各有所长吧!”“原来是这样!”王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应付完王蕙,武婆婆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季疵:“孩子你别急,你师父智积先不说,你不是说打赢你师兄也行吗?你把你师兄的情况跟我说说,再说说你都会什么功夫,我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打赢他!”听了这话,原本已经绝望了的季疵顿时又在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立刻挺直了后背说:“我师兄叫慧忍,今年十八岁,来龙盖寺大概有十年了……”

  一边吃着王蕙递来的水果,季疵一边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慧忍的一切都讲了出来,连慧忍晚上一般什么时辰打呼噜都说了。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王暨来过一趟,跟武婆婆说之前的事故已经处理完毕,随时可以出发了,但武婆婆听了之后让他安排大家原地休息,自己则继续听季疵说完。

  一连串说了好多,季疵也一点点意识到自己与慧忍之间的巨大差距,原本信心满满的情绪渐渐转化为忐忑。等到说完了自己会的功夫,再没什么可说的时候,他先沉默了一会,然后有些不安地问:“婆婆!您看我能打败慧忍吗?”

  “能啊!为什么不能?”武婆婆很是笃定:“如你所说,他从小修炼的并不是般若功,而是智积改良后的摩诃般若功。这功夫比起般若功来进境快不少,但修炼的内力在浑厚方面却也要差上一筹,因此更适合初学者快速提升。但若想走上武道巅峰,它的作用就远不及般若功了。况且据我所知,智积门下的武功在招数变化方面表现平平,到了智积那样的层次自然影响不大,但对你师兄来说可就不一样了。只要你在短时间内能将般若功练到第二层,再加上你那练了多年的五德拳,想赢你师兄也不是不可能的!”

  “真的?”季疵立刻兴奋了起来,但转瞬间又蔫了下去:“婆婆,般若功我都已经三年毫无进展了,怎么可能短期内打通本我轮,练到第二层呢?我还是认命吧!”说完,他的头便低低地垂了下去,露出一副颓然的模样。

  “别丧气呀,我还没说完呢!”武婆婆笑着说:“般若功的修炼最重水到渠成,没有主动驱使内力冲击脉轮的法门,按照这样的方式修炼内力自然不能在短时间内打通本我轮。而事实上,你已经修炼了三年多的内力,这时候如果换一种爆发性强的内功心法来修炼,想来打通本我轮也用不了多久了吧?”

  “是啊!”季疵恍然大悟,兴奋地跳了起来,顿时撞上了车顶,痛叫着跌了下来。王蕙立刻被逗得哈哈大笑,武婆婆也忍俊不禁。等季疵从晕和痛中缓过来后,武婆婆才继续说:“我呢,现在就教你一种这样的内功。这门功夫名叫《四字诀》,共分‘风林火山’四部分,取自《孙子兵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四句话。每个字所对应的内功心法的特点,也与这四句话分别对应。”

  武婆婆正说着,就见季疵慢慢地皱起了眉,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于是停下了讲述:“季疵,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听不懂吗?”季疵摇摇头:“现在倒是还听得懂,但是这门内功光运功法门就有四种,更别说每种法门的种种变化了,婆婆您不是还急着赶路呢嘛?我觉得这点时间我怕是学不会了!”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武婆婆点了点头:“怪我没说明白了,不过你的悟性确实也不太高,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你需要一门爆发性强的内功帮你快速打通本我轮,你只要学习《四字诀》中的火字诀就行啦!其他的三字诀暂时没有必要练!”“原来是这样!”季疵孩子心性,一听下山有望,顿时又高兴了起来:“那婆婆您快点教我,也好少耽误些您的行程。”

  “好好好!瞧给你急的!”说着,武婆婆拉开面前方桌的抽屉,从中抽出了一本崭新的深蓝色封面的书。一看到这书,季疵立刻生出一种亲近感,上一次见到与之模样相似的书,还是四年前在山下寺西村李佑之的家里。自从来到龙盖寺,他见到的书就只有明黄色封面的佛经,唯一的例外就是他现在放在怀里的,从旧货小贩那里淘来的《南都赋》,但这本书已经磨得看不出颜色来了。

  “给你,拿去把其中火字诀的部分仔细看看,要一字不落哦,否则练岔了功夫,可要出大事的!”说着,武婆婆就把那本书递了过来。季疵连忙接过,迫不及待地翻过印有《四字诀》的封面,略过前面的风字诀、林字诀,直接读起了火字诀的部分。

  正如其“侵略如火”之意,火字诀的内功极为狂猛霸道,内力的运行路线多以十二正经中的六阳经为核心。十二岁正是一个男孩子最好动的年纪,再加上这些年无论是所学的武功还是接触的事物都包含着佛家淡然出世的思想,季疵刚一接触到这一门内功,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了,聚精会神地一口气从头读到尾。

  季疵没什么不懂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不是他有多聪明,而是书中说的实在太明白,写这本书的人不仅武功卓绝,文字的功底也颇为深厚,言语简练易懂,连季疵这样粗通文字的少年人,读起来也几乎毫无障碍。不过季疵自己还有些不放心,于是勉强找出了几处不是很确定的地方询问武婆婆,结果发现与自己的理解没什么偏差。

  读了火字诀后,季疵放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接着站起身,朝着武婆婆毕恭毕敬地躬身一礼:“多谢婆婆传授之恩!”武婆婆笑着伸出手托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小孩子礼数倒是不少!好啦,你就把这书拿回去慢慢练吧,估计有个半月差不多就能打通本我轮了。记着,练功的时候感到有些热是正常的,但感到疼就不正常了,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立刻停下来,千万不能再练!其他的三字诀也别轻易去练。好好努力,早日脱离老和尚的魔掌!”

  “我一定!”季疵满怀信心地说。武婆婆皱了皱眉,接着目光一闪,从腰间摘下来一块玉牌:“这个给你,日后下山有空的时候要来金陵城看婆婆哦!到时候你打听做生意的王家,一定能找到。在门口拿出这块腰牌,管事就会带你来见我的!”“还有我还有我!季疵哥哥,也要来看我呀!”王蕙在一旁搭腔说。

  “一定一定!”说着,季疵接过腰牌,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制成的腰牌,椭圆形的玉石中央镂刻着方方正正的一个“王”字。季疵瞧了瞧,小心地将它放入怀中,接着麻利地跳下车,在车门前先后朝着武婆婆和王蕙拱了拱手:“婆婆,王蕙妹妹,耽误了你们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我不再打扰了!今日就此别过,日后我一定登门拜访!还请婆婆和妹妹别嫌我烦!”

  “嗯,记得来哦!”武婆婆笑着对季疵说。接着又转向车头的方向,高声喊道“儿子,咱们走!”站在不远处的王暨一听这话,立刻翻身上马,高声吆喝道:“出发!”一阵铃响马嘶声中,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重新出发了。

  季疵先挥着手与武婆婆王蕙告别,等到王暨走过他身边时,又整了整衣冠,对着王暨施了个正儿八经的躬身礼,王暨在马上微微欠身,笑着说:“记得来金陵串门!”季疵高声道:“一定一定!王叔叔后会有期!”“好!后会有期!”说着,王暨用力一提缰绳,胯下高壮的枣红马飞跑几步,奔向队伍的最前方。

  季疵则走到路旁,靠着趴在地上的黑牛坐了下来。既羡慕又有些失落地瞧着这浩大的车队从他面前经过,渐渐地消失无踪。羡慕的是这样华丽壮观的场面,失落的则是它们并不属于他的世界。“就算不为了找爹娘和姐姐,去外面走走应该也比在山上好得多吧?”在季疵还不算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等到最后一辆车的烟尘在他眼前散去,季疵才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半拽半哄着黑牛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山上。刚走到放牛的草场,就看见一身灰袍的智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季疵原本很不错的心情顿时又低落了下来,也不说话,垂着头牵着牛走到木桩旁边,仔细地绑好绳子。

  “没受伤吧?”智积对着季疵的后背说。听了这话,季疵的动作停了下来,用力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他很是硬气地说。“那就好!”智积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也才出来了吧?还是那家伙干的,我把他伤了,不过他太贼,还是逃走了。短期内他没法害你了,但也就是一个月左右,所以……”

  智积绕回了主题:“还是把下山的事往后搁一搁吧!”原本一提到“下山”的事情,季疵肯定火冒三丈,但这次他却一点也没生气,因为他从智积之前的那些话中,听出了他之前从未听到的情绪——关心。

  “他关心我?这个老和尚?”季疵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父亲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真心为你好,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总是让你不开心。季疵当时很不明白,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但现在他突然懂了,智积就是这样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让他讨厌的事情,都是为了他好。逼着他习武、写字是为了让他有能力,不让他下山则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是关心我的啊!师父他是关心我的啊!”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季疵觉得很丢脸,他用力擦干了眼泪,瞪大了发红的眼睛,背对着智积说:“我知道了,没有足够的实力前我不会再提下山的事了!”

  “那就好!”智积对季疵这样的反应多少有点诧异。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那你就先在这里把牛喂完吧,之后早些把它们牵上山。有事情找我的话,就对着山上喊就好了。”说着,他一转身,朝着龙盖寺的方向走去。

  季疵还处在情绪的震荡之中,他惯性地点了点头,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智积最后说的是什么。脸上的神情瞬间由感动变为愤怒。他跳着转过身,对着山坡上的寺院高喊:“还让我放牛?你这老和尚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夕阳下,一阵微风吹过,山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声音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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